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沪上旧事
阿木
本文总字数:22634
阿木◎作品 芝麻糊◎绘图
一腔早已尘封却再被激发出来的热血,在乱世之中,究竟能否承担起救国大业
壹
冬日的清晨,街道多了一份冷寂。雾像一张网,笼罩在上海滩的天空。阳光很冷,如昼间未来得及熄灭的路灯一样放出惨淡的光,确轨电车发出“叮叮当当”的单调声音,带起的寒风将法国梧桐的树叶扯落枝头。
毛三方弓着身子,手里捏着两个馒头,钻过搭在竹竿上的衣衫,又小心翼翼地绕过堆在过道的煤球,走下狭仄阴暗的楼梯。他必须踮着脚尖行走,因为这楼梯有些年头了,一踏上去便发出“吱吱”的声音,使得毛三方总是担心它什么时候便会轰然坍毁。
房东太太听到响动走出来,叼着烟卷敞着衣襟,一边奶着孩子一边扯着嗓子喊住毛三方,紧接着,雨点一样的唾沫星子便扑面而来。
“哎呀,毛先生,你的房租都欠了三个多月,今次总算该付了吧?本来看在老房客的面子上,知道你手头紧我也不该催你,不过毛先生是知理的人,想必也不会欠债不还,是的吧?还有,我上回和你说的那件事,你究竟考虑清楚没有……”
毛三方挤出一脸笑,嘴里一边说着“是是是”、“好好好”,一边拉起停在院子里的洋车往外走,不动声色间已暗自运上梯云纵的功夫,身形似缓实疾,一眨眼工夫已闪出胡同。
房东太太追不及喊不住,气急下一巴掌重重拍在吃奶的小毛头屁股上,尖声叫骂:“你个小赤佬,成日里就晓得吃吃吃,老娘的奶水不用铜钿买是不是?撑死你个小瘪三!”
眼见房东太太气哼哼地回了房,毛三方这才探出头拍拍胸口长出一口气。自打庚子年间洋鬼子端枪架炮地打进京师,吓得太后老佛爷带着一大家子人心惶惶地巡狩西安起,这武林中人的日子便如王小二过年,那是一年不如一年。但凡是稍有见识的人都知道,任你武功再高内力再强,挨上一枪也得留个血窟窿。自此一来,国术的名声便也臭了。机灵点的,便跑到乡下为土财主看家护院混一口温饱,似毛三方这样出身名门正派拉不下脸来为土豪效力的,便只有在城市里饥一顿饱一顿地混着日子。
仰脸看看日头,此时不过早上七八点钟的光景,但招商局码头已人山人海。毛三方找一个位置停下车,从袜子里掏出带着咸鱼味道的两角钱,买了两张“字花”,贴肉收好。他正好看见七弦无形剑派的瞎子兄弟在路边唱大鼓书,便挤过去聊天。
同是天涯沦落人,聊起来说不出的投契。讲起这糟糕的年景,大家伙儿都长吁短叹,满脸愤愤不平。瞎子大哥说五郎八卦棍的当代传人岳超群,前些日子托舅父的门子在袁宫保的新军里做了排长,前些日子回到上海,出手豪阔好不威风。大伙儿便齐声唾骂这厮不要脸,居然做了官府的鹰爪,骂完后心底又暗恨自己为什么没有这么个好舅父。
满腔悲愤堵在心头,无处可以寄托,瞎子二哥便提议弄副牌九来耍两手,倒得到众人的一致响应。毛三方手气不好,也没瞧见瞎子兄弟相互间踹来踢去地对暗号,几把下来便输得面无人色、虚汗直冒。正进退不得的当口,突听见有客人叫车,赶紧蹦起来去招呼生意。
“车夫,拉我们去外滩。”客人出手阔绰,抬手便扔出一枚洋钱。
“好咧!”毛三方欢快地应和一声,正要抬步拉车,忽然目光一瞥,顿时血气上涌。
已经坐在后座的客人是一男一女。男的约摸三十来岁年纪,穿着洋装,手持文明杖,鼻梁上着副墨晶眼镜,看起来就像一只在竹子开花季节以泪洗面的熊猫。女的则不过二十出头,淡眉素妆,穿着碎花旗袍,肉色的长筒袜子在裙摆下若隐若现,加上头顶那烫得极新潮的大波浪卷,说不出的摩登诱人。这摩登女郎姓甚名谁毛三方不晓得,不过旁边的假洋鬼子,毛三方却是太熟悉了。
此人姓李名四,还有个洋名叫李察德,乃是毛三方在太极门学艺时结识的同门师兄。当时毛三方学武的悟性极佳,被誉为百年一遇的天才,深得师门长辈喜爱。李察德则因为练功时偷奸耍滑,没多久就被师父一顿棍棒轰出师门。想不到几年不见,竟是风水轮流转。毛三方心中好比有一坛子镇江老陈醋,和着一坛子绍兴女儿红一起沸腾翻涌,烧得他既羞且惭。
李察德也极短暂地怔了一下,不过他似乎目力不佳,没认出毛三方。举起文明杖敲敲毛三方的肩膀,沉声呵斥:“愣着做什么?还不快走!”
这居高临下的姿态,让毛三方愈加局促。明明什么也没做,却感觉自己像做错了什么。他的腰杆佝偻下来,嗫嚅地应着,赶紧迈开脚步拉动洋车。
“快快快!”李察德还不满足地不停催促。毛三方悲愤得几乎要流下眼泪,本想扔下车不拉了,又舍不得已经到手的洋钱,只好在心里安慰自己说:只当是老子拉儿子。这样一想,毛三方的心情立刻开朗不少。
“快点!再快点!”这回催促的却是那摩登女郎,因为着急,声音略略有些尖细。毛三方回过味来,回头往后一瞧,只见身后不知何时有七八个骑着西洋脚踏车的壮汉跟了上来。这群人呈扇状分开,隐隐将他们包围在内。
如同所有生活在底层的劳苦大众一样,毛三方绝对不愿自己被牵扯进任何麻烦之中——成臼奔波,也只能赚一点糊口的饭钱,哪有精力管那么多闲事?当下毛三方犹豫起来,脚步也渐渐放缓。李察德敏锐地发现这一点,于是视力似乎一下子变好了,脸上也顺势绽出灿烂的笑容。
“哟,这不是毛师弟么!鄙人是李察德!你记得吗?我还请你吃过饭呢!只要你甩开那些追兵,我再给你十枚洋钱!”
武林中人,视钱财如粪土(至少是曾经),好的就是一个面子!眼见西装革履的师兄对自己这般低声下气,毛三方的自尊心得到极大满足。他当下豪迈地一挥手,朗声笑道:“李师兄莫提什么钱不钱的,咱们江湖上厮混的好汉子,讲的是一诺干金。莫说我们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同门师兄弟,就算是个素不相识的人,只要上了我的车,我就一定会平平安安地将他送达目的地!”
毛三方这一番场面话,显得无比慷慨激昂。不但李察德大声喝彩,连那摩登女郎美目中亦放出异样的光芒。毛三方愈加得意,也不见他如何作势,一口真气出于丹田,行于涌泉,一辆普普通通的洋车,竟被他拉得快若奔马,在大街上横冲直撞,惹起惊叫连连。
“站住!别走!”后头骑着脚踏车的追兵中,也着实有几名好手。当下一边吆喝着一边弃了脚踏车。这帮人或施展八步赶蝉的轻功大步奔来,或干脆似饿鹰扑兔拔身而起,居高临下地向洋车扑击而至。
毛三方微微一笑,双手凭空画出个若有若无的半圆,然后往车身一拍。说来也怪,那些追兵的手才抓住洋车,不知从何处生起一股力道,将他们的身体带得飞起,不过瞬间便摔倒一地。
“好一式太极传劲!好一招野马分鬃!”李察德识货,忍不住鼓掌赞叹。
毛三方“嘿嘿”憨笑,正想交代几旬诸如“不过是些雕虫小技”之类的场面话。忽然,身后传来一声闷哼,震得他双耳“嗡嗡”作响。
与此同时,身后一道劲风袭来,掌力尚未及身,灼热到令人窒息的气息已铺天盖地般将他笼住。那一瞬间,毛三方恍若置身于火焰山中,连四周的空气都灼热到几乎要燃烧起来。
好个毛三方,不愧为太极门真传弟子。一记懒扎衣,半转身子并顺势避过锋芒,双手同时迎上。岂知伴随灼热气息而来的掌力竟是无比浑厚,推不走卸不去,生生将他震出十余步外,才勉强稳住身形。
“米粒之珠,也放光华。”来人冷哼道。
出手的那人大约三十出头,身高丈二相貌奇伟长发披肩,凶暴好似神魔。这形貌、这灼热的掌力,让毛三方想起江湖传说中的一个人来。
“你是……东方霸?”毛三方试探着问。
“小兔崽子,算你有些眼力!”来人负手傲立。
毛三方倒吸一口凉气,暗恨自己耳根太软,被人两旬好话一哄,居然上了贼船,这回好了,居然招惹上了东方霸。要知道东方霸被称为天下第一杀人魔,不但武功高强,为人更是心狠手辣睚眦必报,极不好惹。
但现在服软,似乎也已太晚。
东方霸一掌击出,灼热而澎湃的内家真气,雄若惊涛般将毛三方吞没。
总算是毛三方武功底子扎实,他知道如若后退,势必被这惊世一掌给击得筋断骨折,当下不退反进,吐气开气,双拳一起击出格挡。
“砰!”拳头还未击实,两股破空真气的碰撞已发出一声巨响。毛三方连卸力都来不及,拳风已如堤破潮散、一溃千里。好在毛三方早有准备,耸肩退步连消带打,才化解了对方掌力。
“太极?看起来好像还不错!”
东方霸大笑着再度扑上,每出一掌就要大喝一声,每喝一声掌上热力就强盛一分,他一双嗔目若铜铃,喝声似霹雳。毛三方只有苦苦抵挡的份儿,根本无力反击。
现在的情势是,东方霸越打越是兴奋,化做一条血色巨龙,凭空掀起骇浪惊涛。毛三方则好似狂风巨浪中的一叶扁舟,看着危险万分,却恰好避开掌力最浑厚的所在,然后以最刁滑的角度数劲齐发,御掉残余掌力。
“兔崽子,如果没有新鲜玩意,最多再来三招我就能将你毙于掌下。”东方霸在大笑中深吸一口气,双掌已变为血红颜色,掌力将吐未吐之际,已将一隅天地变为洪炉。
“谁输谁赢,可不由你一张嘴说,放马过来吧!”毛三方嘴上不输阵,就是两腿却不知怎的有点发软,若不是在大街上有无数双眼睛盯着,生怕一跑坏了名头,他早就拔腿开溜了。
“喂,你们在干什么?”
正在这危急当口,只听警哨一声响,一个头缠红布、面如锅底的巡捕用警棍指着东方霸的鼻子大声喝问。原来一行人打打走走,已来到英租界里。本来,一个臭虫似的印度巡捕,在场无论谁伸个小指头就能摁死。但谁都知道,这些印度阿三是洋人养来看家护院的恶犬。
打狗你也得看主人!在上海滩,得罪谁你也不能得罪洋人!
东方霸赶紧咧嘴谄笑起来,露出一口小白牙,又是拱手又是作揖:“这位差爷,没事没事,我不过是和几位朋友闹着玩罢了。不信,你问他们……”
东方霸伸手往毛三方的方向一指,转瞬目瞪口呆。原来,趁着他们说话的时候,毛三方早拉着李察德二人脚底抹油、逃之天天了……
贰
古时西洋哲人说过,有压力就会有动力。毛三方甩开大脚丫子,没一盏茶工夫就甩开追兵来到外滩。李察德追不及待地跳下洋车,与毛三方拉手问好:“今日真是天意让鄙人遇上师弟,不然可就糟糕了。师弟呀师弟,我们得有十年没见了吧?”
毛三方也很是感慨了一番:“屈指算来至少十五年了,那时我们不过才十六七岁,现在却都已人到中年……对了,当初听说你在下山之后,便不知所终,这些年你到了哪里?”
李察德还未及开口,一旁的摩登女郎便笑道:“李先生乃是花旗国乌托邦大学的高材生,有四个西洋博士学位,去年年初回国创业,在外滩开办了一家贸易公司,生意很是兴隆。”
李察德很严肃地道:“虚名!都是虚名而已!其实我倒想在国外多学习两年,再拿七八个学位。只是祖国现在内忧外患,不得不抱着一腔产业救国的热血决心,放弃学业毅然归国,希望能够为我中华民族重新屹立于世界民族之巅,尽一点小小的绵力。”
对于资本家之流,毛三方是又妒又恨。只是在表面上,毛三方却不、肯表露出来,省得让人看了笑话,他遂语气恳切地赞叹一声:“了不得!真是了不得!师兄真有爱国心。”接着,目光不自觉地转到摩登女郎脸上,目光仿佛粘住了,仓促间竟挪移不开。
李察德会意道:“这位密斯叶,闺名丛丽,是我聘请来的秘书。她毕业于女子师范大学,亦是鉴湖女侠的关门弟子,可谓文武双全。论起太极门和鉴湖女侠两家的渊源,其实你我都该称她一声师妹。你别看她柔柔弱弱,一手玉女剑法舞将起来,寻常七八个壮汉也近不得她的身。”
叶小师妹落落大方,主动先伸出手来。毛三方急忙在裤子上蹭去手中湿汗,紧紧握住那只嫩如青葱的小手。想到自己几天未刮胡子,须如张飞发似乱草,更是懊恼不已。
他从前舍不得花五角钱理发,都是在家自己对着镜子用剪刀剪,那头发便似十万大山般东一簇、西一缕、奇峰凸起、怪石嶙峋,又加上好几日没刮胡子,仿佛中华民族的万载沧桑都凝结在他脸上。再看叶丛丽,花旗国的口红和英吉利的水粉胭脂,勾勒出一张精致淡雅的脸庞,德意志的衣料搭着西班牙的丝袜,包裹着玲珑细条的身段,若是仔细嗅嗅,仿佛还能嗅出法兰西香水那淡雅的幽香。
迷迷糊糊中,毛三方被李察德半拉半扯地拉进他的贸易行。这间店铺的所在位置极好,正处黄埔江边,拉开布帘就可见到滔滔江水奔流。不过与其他贸易行不同的是,货架上密密麻麻排满的并非各色货品,而是一本本诸如《猛回头》、《革命军》之类大逆不道的报刊书籍。
似乎看出了毛三方的疑虑,李察德与叶丛丽相视一笑,附在毛三方耳边轻声道:“师弟,实不相瞒,所谓贸易公司云云,不过是个幌子,其实我和叶师妹都是革命党!师弟,我看你武功高强豪气干云,正是我们革命党所需要的人才,你愿意加入我们的革命行列么?”
轰隆隆!就似被惊雷正劈中天灵盖,一股酥麻的感觉顺着脊椎骨直冲尾椎,毛三方的脑子飘飘忽忽,全被眩晕的感觉填满。
啊!革命!革命!这是一个多么fashion的词!
现今这个朝廷,就好比一间四处通风的破屋子,哪怕是再高明的裱糊匠,也难以挽救它崩塌的命运。一开始,只是几个有识之士在悄悄讨论,接着,就像一阵飓风刮遍全国,人人都将“革命”、“文明”、“进步”,这几个词挂在嘴边,仿佛不如此,就无法跟上时代风潮。
但是,把革命挂在嘴边,和义无反顾地投身革命,毕竟还是有很大区别。说到底,这可是诛九族的罪过。闲来翻翻《水浒传》时,倒也不妨为梁山好汉喝几声彩,但轮到自己做这砍头的买卖前,却是要反复地思量、考虑、斟酌。有心答应吧,却又恐招惹上官非;有心拒绝吧,却又怕破坏了叶小师妹心目中毛师兄的伟岸形象。
毛三方满头大汗,正不知如何作答间,突听到门口处一阵喧喧嚷嚷,转过头看去时,却见几个穿着顶戴的官员推开大门一拥而入。
祸事到了!毛三方的瞳孔蓦地放大,只觉口干舌躁,全身僵硬,动也不能够动弹一下,也幸好是如此,下一刻,只见这几名官员已麻溜儿地对李察德连连作揖,为首的那人满脸堆笑地递上手本:“卑职上海知县李富贵叩见大人,恭祝大人万福金安。”
李察德大马金刀地坐在沙发上,仿佛上海知县只是一团稀薄的空气,仰起脸目光透过他落在天花板上,淡淡地摆摆手:“李知县,我们革命党人不比满清官僚,不用拿你们应付上差的那一套来fool我,革命党不是sucker,光动嘴皮而没有实际行动,只等于waste paper……”
李察德神情倨傲,还故意在中国话里夹着英文,就像赶时髦的土财主喜欢敲掉两颗门牙装上金牙以示炫耀。毛三方听得万分别扭,可偏偏上海知县还就吃这一套,越发地毕恭毕敬,垂着首道:“大人教训得是。所以卑职此次来,特地为大人带来一份薄礼,希望能为革命事业贡献微薄之力。”说罢,他在袖子里掏摸几下,拿出一张花旗银行的支票双手递上。
李察德躺在沙发上,一只手懒洋洋接过支票,仰头对着天花板上的电灯泡说:“知道了。你对革命事业的支持,鄙人会牢记在心。没事的话,你们可以下去了。”
上海知县欢天喜地地又跪下叩了个头,躬身退下。
毛三方瞧得目瞪口呆,忍不住掐掐大腿,验证是否身在梦中。那边叶小师妹却皱皱眉,不悦地道:“先生,您何必对这些墙头草那样客气?要照我的主意,一顿棍棒打出去就是了,省得这些蠢物脏了你我的眼睛。”
李察德轻笑几声,和蔼地道:“叶同志别小看这些墙头草,若是用得好,说不定也能发挥点用处。”转过头,李察德又对毛三方呵呵一笑,“倒是让师弟见笑了,这些满清官吏,不过是些软骨头的政治投机者。然而为了革命大业,愚兄却不得不和他们敷衍一番,真是惭愧。对了,刚才和师弟讨论的那件事,师弟考虑得怎样?是否愿意与我们一道为驱除鞑虏、复兴中华的事业而共同奋斗?”
还用思量吗?
还用考虑吗?
还用斟酌吗?
内力流转处,毛三方的脸上仿佛都焕发出光辉,衬着他那坚毅的目光,好像身材也平自拔高了三分。他一个箭步,冲上前紧握李察德的手,诚心正意地道:“先贤有云,‘侠之大者,为国为民。’造反、革命这等盛事,我岂能落于人后?毛某是个粗人,不会说什么漂亮话,师兄以后只管看我的行动便是。”
叶小师妹的眼睛亮了起来,使劲抿着嘴也抿不住嘴角边流露出的开心。毛三方余光瞥见,越发端起革命烈士面对屠刀的架子,不肯轻易放下。李察德也极高兴,捏拳在左掌上一击,道:“好好好!我党又多了一名意志坚定的好同志,革命大业也又多了一分把握!密斯叶,你去取一份入党文契,鄙人要好好与毛同志讲讲革命道理!”
打发走了叶师妹,李察德目光一转,笑吟吟地问:“毛同志,你可知我们革命是为了什么?”
这个问题问得好!毛三方抓耳挠腮,好半天才憋出个答案:“革命……革命是为了驱除鞑虏,恢复中华!” 李察德一怔,随即大笑道:“师弟呀,这里没有外人,这一套哄人的玩意就不必再提。”他拉着毛三方来到窗户边,打开窗帘,手指外面繁华的十里洋场,“这里是全上海,不,是全中国最富有的地方。随便扔块砖头砸倒十个人,九个是百万富翁,剩下一个则是千万富豪!在这里生活的人,每一个都住着广厦豪宅,拥着娇妻美妾,保险柜里塞满金珠钞票,快活得好似神仙中人。我也想住进这里,像他们一样过着不羡神仙的日子。可是,十里洋场就这么大,所有屋子都住满了人,该怎么办?”
毛三方傻愣愣地反问:“怎么办?”
“杀!”李察德阴郁的声音在屋子里回响,“以革命的名义,把这些人全部杀光。抢了他们的屋子,夺了他们的女人,撬开他们的保险柜,取了他们的钱财。这样一来,我们就是有钱人了!”
李察德越说越是激动,背着手不住地绕圈子:“这年头,革命已成为不可阻挡的潮流!空口白牙喊几句革命,轻轻松松就能骗来几百上千像密斯叶那样的傻瓜学生来替我们卖命。任它满清王朝有三头六臂,也挡不住这汹汹大势。所以,革命必然是会成功的。重要的是,革命成功之后,由谁来坐这个江山?对了,你可知刚才刺杀我的东方霸,是什么人么?”
“是……满清皇宫里的大内高手?”
“不,他也是革命党。只不过,我是同盟会,他却是属于光复会。”李察德在毛三方耳边幽幽说,“想要富贵,就替我杀了他。等革命成功后,我保你至少一个七品的顶戴……”
毛三方倒是还想保持着革命者大无畏的风范,却止不住上下牙关身不由已地敲击。
升官发财谁不爱啊?可要拿命去拼,就值得商榷了。明知不可为,那就……坚决地不要去为。鸡蛋偶尔碰碰鸭蛋尚可,但是碰石头就能免则免。
别人不清楚,毛三方自己最明白,凭他的武功去刺杀东方霸,十有八九是个有去无回的结局。但就这么回绝也怕伤了李察德的面子,毛三方的脑子急速转动,想找出一个理由推却掉这个任务:父亲生病?母亲骨折?老婆生产或者是儿子出天花?只可惜毛三方父亡母逝无妻无子,这些大好的借口居然一个也用不上。
“放心吧,不是让你一个人去。我早派遣了一位革命同志,打入光复会做厨子。他会在东方霸的饭菜中投下十香软筋散,等到东方霸十成功力去掉八九成,你再率领二十名同盟会里最能打的兄弟忽然杀出,就是十个他也得被当场砍成肉泥!”
李察德说完,取下墙上一幅西洋画,露出里面的保险柜。他打开柜门,取出一支短柄洋枪并一叠花花绿绿的英吉利钞票,想了想又放回大半,剩下的五六张,全数塞进毛三方的口袋里。
“我们是师兄弟,我不会害你的。杀了东方霸,你我兄弟共享富贵!”
看到洋枪,毛三方立时胆气大壮,拍着胸脯道:“师兄放心,这次师弟我要杀不了那东方霸,你就把我的脑袋扭下来当球踢!”
叁
太阳慢慢地落下,只留最后一丝余晕染红了天空。码头上依然一片繁忙景象。一只只汽灯点燃起来,照亮码头上的空地。白天赶不及靠岸的西洋火轮急匆匆抛下锚横靠过来。老人们传说,每一艘西洋火轮里,都藏着一个喷火的妖怪。所以每当汽笛响起,总有些扛大包的乡下人惊惶大叫,工头劈头盖脸抽了一顿皮鞭后才勉强压制住。
毛三方背上也挨了一鞭,火辣辣疼得要命。他这几年拉洋车,再屈辱的事情也遇见过,但现在入了革命党了,自觉身份和以往大不相同,挨了鞭子后第一反应就是勃然大怒。可想想肩负的重任,又只好硬生生把火气压下,只在心里暗自发狠:等到革命成功那日,老子非把你全家都吊在电线杆子上抽筋扒皮不可!
光复会的总部就处于码头仓库区的西北角。化装成苦力混进库区后,毛三方招呼着二十名同盟会精锐隐在暗处。大约过了半个小时的工夫,远处响起布谷鸟叫。毛三方仔细听了一会,也有模有样地学着发出几声鸟鸣。没多久,一条精壮大汉蹑手蹑脚地寻来。
此人自称铁武,长了个鹰钩巨鼻,鼻子下附带了一张脸。虽然鼻子将眼睛嘴巴都挤得眯成一条细缝,却不妨碍那张小嘴里吐出钟鸣般的声音。由此可见,此人是个难得的英雄豪杰。一见面,铁武就紧紧握住毛三方双手:“各位同志,铁武总算是等到你们了!”
铁武态度亲热,好比遇见早晨才分手的姘头。毛三方心中忐忑,没耐心与他诉说革命者的澎湃友情,径直发问:“情况如何?东方霸是否吃下十香软筋散?”
铁武胸脯拍得比毛三方更响十倍:“我铁武办事,同志们就请放一百二十个心。不过现在离药效发作还有一段时间。请各位同志禀持革命的信念再忍耐一会,时候一到,我们再一起动手。”
十香软筋散号称天下第一迷药,若是服下后,任你武功多高,内力多强,都只能变为待宰的猪羊。但十香软筋散也有一个缺点,那就是发作太慢。药力在经脉中至少需流转一二个时辰,才会骤然攻心。毛三方知道这件事急也急不得,索性盘腿坐下养精蓄锐。跟随他来的二十号同盟会精锐,却大多是些毛头小伙子,眼见大事将成,按不下满心喜悦,神往地讨论起革命成功后青天白日满地红时,那光辉而灿烂的前景。
这个说我要剪了赵举人的辫子,谁让他曾经用拐杖敲过我脑袋;那个道我要娶了隔壁家俏丽的小寡妇,替天行道砸烂封建社会强加于女性身上的无形枷锁。听他们讨论得热烈,铁武也不禁被这激情感染,得意洋洋地轻声哼起京剧。
也不知怎的,毛三方心下总觉得有些不妥当,但抬头看看四周,却看不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。要把这心惊肉跳的感觉归纠于自己的胆小吧,他又万分地不情愿。听着铁武“咿咿啊啊”地唱着曲儿,更觉聒噪,忽然眉毛一跳,横掌向铁武打去。铁武唬了一跳,赶紧伸手挡住。
“这位同志,你得了失心疯么?”铁武莫明其妙。
毛三方咬着牙,冷冷一笑:“我有两个瞎子朋友,是唱大鼓书的。听多了他们唱,我对戏文也多少有些研究。刚才,你唱的是《空城计》吧?”
铁武对革命理念研究透彻,深得自由民主之精要,扯着嗓子跳脚:“我唱什么戏文,天皇老子也管不着!”
毛三方看着他,漫不经心又似乎若有所思:“等一下我们就要去刺杀东方霸。刺杀一个杀人不眨眼、武功高得吹口气就能把人吹死的天下第一杀人王,我很害怕,不对,其实所有人都很害怕,所以大家都尽量想表现得活泛一点,不把自己的害怕表现出来。但只有你,能悠悠闲闲地唱起‘我站在城楼观山景’。告诉我,你的胆子为什么会这么大?”
铁武额前慢慢渗出冷汗,呆立半晌,忽然一拳向着毛三方面门击出。这一拳看起来刚猛无匹,却被毛三方轻松拿住手腕。
“洪家铁线拳?拳法不错,可惜你没练到家。要是手臂上多套几个精钢打造的臂环,或许还能再添三分威力。”
毛三方口里说着,手下也不停,借力将铁武高高抛上天空,准备先摔得他七荤八素再行逼供。不想铁武倒也有几分能耐,在半空中居然扭身一翻,远远脱离太极柔劲的束缚。只可惜,空翻翻得漂亮,落点却没有选好。他一屁股坐在木箱的边角,顿时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响,捂着屁股惨叫起来。
“不愧为太极门的高徒,不枉你一加入同盟会那李察德就对你委以重任。你这兔崽子不但武功好,看来头脑也够机灵。”
随着东方霸的声音响起,四周围一根接一根的火把被点燃,将这小小的仓库区一隅照得如同白昼。放眼望去,黑压压一大片都是人头,往少了说也有二三百号人马,将毛三方等人团团围住。
东方霸一摇一摆地从人群中走了出来。
毛三方紧张地咽了口唾沫,但事到如今,也只有不撞南墙不回头了。他堆起笑脸,一边说着“误会误会”,一边向东方霸靠去。待走到离东方霸六七步远,忽然拔枪就射。
只听“砰”的一声枪响,枪口冒出缕缕青烟。东方霸若无其事地笑笑,摊开右手,露出已被他捏成铁片的弹头。
“你有科学,我有神功。区区一杆洋枪,伤不了我半根毛。不怕告诉你们,就在刚才,趁着你们同盟会精锐尽出来刺杀我的时候,我已经率人突袭了同盟会设在上海的总部,将你们的首领李察德剁成八块沉进黄埔江了!
“什么?”
同盟会众人被这一记惊雷打得呆若木鸡,僵立当场,待回过神来,纷纷对着东方霸破口大骂。不愧为革命党,骂起人来也斯斯文文,二十多人骂来骂去,也只有一个意思,那就是问候东方霸全家的女性。
东方霸也不生气,挖了挖耳孔抱着膀子听着。等到所有人都骂得没了力气,才笑吟吟地开了口。
“诸位革命同志,诸位热血同胞,大家都不要激动,且听我一言。革命么,无非就是抢钱、抢地盘、抢女人。你们同盟会抢得,难道我们光复会就抢不得吗?现在,我们光复会已先赢了一局,占了先手。你们可以选择,是和我们光复会一起发动革命,做个首义功臣开国元勋,还是继续抱着同盟会这艘破船,跟他们一起殉葬。”
要不怎么说千古艰难唯一死呢?同盟会派来的这批精锐,基本上都是在江湖上厮混过的武林好手,不比会里那些连脑袋里也只剩下一腔热血在不停沸腾的青年学生。大家伙儿出生入死,把脑袋别在裤裆上,为得还不就是荣华富贵?既然这样,跟着同盟会干和跟着光复会干,又有什么区别?所以,东方霸稍稍露出点招揽的意思,一个二个心里都打起小九九。就连毛三方也不禁暗想:其实我和李师兄也不是很熟……
东方霸挠挠脑门,像是想起什么,忽然一指毛三方:“对了,别人都能降,只有这个打太极拳的不能降。”
毛三方像被踩中尾巴似的一跳三尺高:“凭什么?”
东方霸耐心地解释:“第一,你和李察德是师兄弟,交情太厚;第二,你的武功太高,脑瓜子也太灵,我要不重用你吧,别人会说我有眼无珠,我要重用你吧,又得时时刻刻防着你反咬一口。所以我想来想去,还是把你当场杀了一了百了。”
东方霸话音才落,毛三方立时感到,刚才还簇拥在他身边的同盟会“同志”,眼神开始有点不对了。毛三方刚来得及叫一声“大家不要听他妖言惑众”,二十名前任同盟会精锐已齐发一声喊,就这么腾身、抽刀,从各个不同角度织就一张绵密刀网,向毛三方兜头罩了过来。
江湖中的好汉子,自然都懂得什么叫做“投名状”。改换门庭后要得到重用,手里怎么也得沾一点前任同伙的鲜血。既然人同此心心同此理,二十名高手齐齐挥刀,虽说不上什么阵势,但就这么一起出手,二十道刀光一起袭来,竟然将毛三方前后左右一起封死。
毛三方一边破口大骂,一边收脚、退步、转腰、开掌,一连串动作下来倒不显得如何气急败坏,骂得越狠,手上动作反而越是放缓,动作中没有什么烟火气息,也看不出有什么威力,只仿佛天地间有一道道无形琴弦,正被他轻轻拔弄。
细论起来,毛三方的太极拳,其实也未必能说得上有多么缓慢。但那不疾不徐的姿态,与周围恶狠狠快若闪电的刀光,却形成极为鲜明的对比。一动一静,场面奇诡无比。
几乎是在同一时刻,攻击毛三方的刀手身体同时一歪,流露出恐惧仓皇的神色,但这时再要收手却已来不及,整个人恍惚已变成提着线的儡傀。心中想着要向前砍杀,但总有一股力道将长刀带偏,砍向自己同伴。心中想要及时收住脚步,却好似身陷惊滔骇浪中,左一个浪花打来,右一个浪头翻去,除了随波逐浪外竟没有半分自主。
“太极波纹功?有意思!”东方霸饶有兴趣地搬出张板凳坐下观战,时不时还拍掌叫好。毛三方恨得咬牙切齿,忽然以极快速度穿梭于人群之中,左一拍,右一打,一个个刀手瞬间化身为人肉炮弹,向东方霸飞掠而去。
“来得好!”东方霸本就是个武痴,早看得心痒难熬。见毛三方向他挑衅,不怒反喜,挥掌攻上。他同样也是左拍右打,轻描淡写间,呼啸而来的“炮弹”,眨眼变成一具具焦尸。兴致起时,甚至抓起身边手下,转而向毛三方掷去。偶尔有两颗“炮弹”空中相撞,同时“哎哟”一声筋折骨裂。光复会众人看得心惊肉跳,个个悄没声地往后挪动脚步。眨眼间,东方霸周围立时空了一大块。
“兔崽子们,都不许退!”东方霸没了“弹药”大为恼火,正在喝骂,忽然听见空中尖啸声再响,颇不耐烦地挥出右掌,才出手就感觉到掌力被挪移到一边,紧接着,一股巨力迫面而来。东方霸眼皮一跳,仓促提起十成功力汇聚左掌横推,只听一声闷响,“炮弹”被远远击飞,只在半空中留下一段长笑。
“多谢东方先生相送!”
毛三方一边呕血一边不敢耽搁地全力奔逃,东方霸气得三尸神暴跳,率领光复会众人疾追不舍。东方霸轻功本来不错,但奈何毛三方习过武当梯云纵,高明之处胜他一筹。双方一追一逃直奔出七八里地,光复会中才有几名脑瓜子灵便的,抄了近路将毛三方堵住。
东方霸往四周一看,景色熟悉,不由嘿然冷笑:“小子,又想故计重施吗?可惜啊可惜,这里距离英租界入口虽然只有百十步,但是你再想借洋人的势力压我,怕是借不着了。”
毛三方眼珠子滴溜溜一转,突兀地将双手拢在嘴边放声大叫:
“扶清灭洋!誓斩洋妖!”
其时距离义和拳之乱不过十余年,洋人对当年战斗之惨烈依然记忆犹新。猛听有人大半夜在租界外高呼义和拳的口号,又见远处黑暗中聚集了数百人。守卫租界的洋兵当下想也不想,吹响警哨,上百杆洋枪同时开火。
要是一杆两杆洋枪,东方霸倒也不惧,但面对上百杆洋枪齐齐攒射,就算他再怎么刀枪不入也得暂避锋芒。就这么一耽搁,再抬头看时,毛三方又早消失在黑暗之中。东方霸向地下啐口唾沫,恨恨地骂:“小兔崽子!我不杀你,誓不为人!”
肆
毛三方拖着蹒跚的脚步走进路边的咸亨酒店,点了一瓶劣酒,咬咬牙又要一盘蚕豆。才举起瓶子猛灌一口,辛辣的劣酒就把眼泪都呛了出来。
“折本了!这回真是折了老本!”毛三方一边盘算着,一边用力拍打着大腿。没多大会工夫,双腿就被他拍得一片青紫。
浑浑噩噩过了三十年苦日子,好容易时来运转傍上个大靠山。本以为从此后前程似锦前途无量,用不了多久就会成为人上人,哪晓得不到半天工夫,靠山山倒靠河河干,更得罪了现在势力就极大,以后估计势力会更大的武林高手东方霸,这偌大的上海滩,已无毛三方半寸容身之地。唯今之计,也只好跑到乡下隐姓埋名了此残生。
这套路要是搁在侠义评书里,主角在逃亡过程中必会奇遇连连、功力大涨,没两三年就能卷土重来将仇敌斩于马下。不过毛三方好歹也是三十来岁的成年人,自然不会相信那种成人童话。一想起以后东躲西藏好似老鼠的生活,他不禁悲从中来,却又不得不强自抑下。
毛三方理智地从口袋里、鞋底里掏出全部家当,一文一文地细细清点,计算这点家底够不够他逃亡所需。不过在拿出那几张英吉利钞票时,毛三方却是犯了难,也不知这种花花绿绿的纸片,能换回几个铜板……
英吉利钞票!毛三方双眼蓦地一亮,因为激动,全身都开始发抖。
东方霸趁着同盟会精锐尽出,率部突袭了同盟会总部,紧接着又赶回招商局码头,围剿毛三方等人。也就是说,他根本没时间对设在贸易行内的同盟会仔细查抄!也就是说,那幅西洋画后面的保险柜可能还没有被人发现……
想到这样的可能性,毛三方的心脏几乎要蹦出胸膛。他扔出几个铜子结了账,紧接着便马不停蹄地向外滩奔去。
到了贸易行一看,果然已被砸得乱七八糟。到处都是斑斑血迹,以及被撕碎的文书。毛三方顾不得细看,三步并做两步冲至保险柜前,见那幅西洋画还好端端地挂在墙上,他呼吸愈加急促,口中念念有词地祈祷起来,先是祈祷李察德英灵不远,后来想起此人活着时就不甚地道,死后想必也善财难舍,赶紧又向诸天神佛太上老君各路神仙善祷善颂,也不知许下多少香油布施,最后在胸前画个十字,才颤巍巍将西洋画取下。
保险柜果然还好端端地藏在画后,关得严严实实。不过这却难不倒毛三方这样的高手。随手捡起根铁棍砸几下,柜门上便现出几处凹洞。再用力一撬,整个铁门应声而开。
保险柜打开的一刹那,蓦然爆出的金光差点令毛三方双目尽盲。柜内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各国钞票、金银元宝、以及珠宝首饰。林林总总加起来,往少了说也有十万银元的价值。毛三方呆愣半晌才回过味来,扯下窗帘,将所有钞票珠宝一股脑打成个包裹。正待溜走,忽然不远处的办公桌后传来一声微弱呻吟。毛三方正自傲贼心虚,当下想也不想劈空一掌将办公桌打碎,显出地上一个满身鲜血、昏迷不醒的人影。
“咦,怎么是她?”毛三方眼尖,一下子认出那人正是俏丽的叶小师妹。赶紧三步并做两步冲到她身边,运指如飞封住她几处大穴,令伤口不再流血,然后按住她人中,微微吐入内息。.
不到片刻工夫,叶丛丽悠悠醒转,目光先是迷茫,待看清毛三方后,喜悦之情就从脸上溢了出来。
“毛同志,你、你没出事,这可真是太好了!快,同盟会名册被东方霸夺走了,我们必须……”话未说完,剧痛就使她头冒冷汗,双眉紧紧皱在一起,说不尽的楚楚可怜。
毛三方一介武夫,何曾见过这等西施捧心的美态,当下手足无措。看见地板上恰好有半包烟卷,想起曾听人说过吸鸦片烟能够止疼,当下也顾不得此烟非是彼烟,取了一根塞进叶丛丽樱唇,划根洋火点燃。说也奇怪,深吸几口烟后,叶小师妹的脸色还真泛起几丝血色。
毛三方原本计划,一拿到保险柜内的钱就立刻出城,从此后如龙入大海虎进深山,说不尽的自在逍遥。可现在叶小师妹伤得如此之重,定然受不得逃亡之苦。毛三方犹豫一会,就下了决断。正所谓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。毛三方虽不是什么英雄,但在美色这一项上与古今英雄倒颇有共通之处。
他将叶丛丽打横抱起,肌肤相触之际心中就不禁一荡。毛三方压下绮念,快步赶回自己租屋。谁料想大半夜的,房东太太居然不睡觉还在院子里闲逛,一见毛三方抱着叶丛丽回来,大惊失色,五根香肠般的手指灵活地揪住他衣襟不放。
“毛先生,我看你是老实人,才把屋子租你。谁想你也和那些粗胚学坏了,带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回屋过夜。我跟你讲,像你这么年纪轻轻的,色这一字万万碰不得!”
毛三方又急又气,忍不住提高声音:“你胡说什么!我现在乃革命党,这位是我的革命同志。不要拿你那下流思想,污辱我们高尚的革命情操!”
房东太太一愣,随即像被揭了逆鳞的龙一样勃然大怒:“反了反了!这是什么世道?你欠我三个月房租,还敢对我大呼小叫!”
“不就三个月的房租吗,也没几个钱,你急什么?”毛三方的态度矜持、冷淡而又不失风度,一如家有万顷良田的乡绅不屑与泥腿子长工计较般的模样,他从包裹里抽出一叠钞票,数出几张重重拍在房东太太手上,“喏,连这个月的房租一块提前给你。”
房东太太不敢相信地揉揉眼,讪讪地说不出话。趁这机会,毛三方抱着叶丛丽“噔噔噔”跑上楼,将她轻轻放在自己床上。
他这一晚上东奔西跑经历大喜大悲,内力早耗得精光,此刻一松懈下来,汗水如瀑布般不断涌出。叶丛丽看着心疼,不顾身受重伤,艰难地掏出手绢替他抹汗。
今日正是旧历十五,月儿如圆盘似的挂在天际,皎洁光亮。毛三方在月色下偷看叶丛丽的脸,她那细滑的皮肤光洁得像月光泼上去都会滑下来,映到眼里就变成迷离蒙咙的星光。叶丛丽抿嘴对着他微笑,毛三方要抵抗她魅力的决心,就像出水的鱼,头尾在地上拍动,就是挣扎不起。
如果叶丛丽先开口打破沉默,毛三方当然不会一吐衷肠。但她就偏偏不说,只含情脉脉地看着他。这样的情境,反而令毛三方心中那若有若无的情绪,在这暖昧的月色下发酵膨胀起来,以至于无可收拾。
一句在毛三方心中盘绕了许久的话终于脱口而出:“小师妹,你真美。”
叶丛丽微微抬头,本来她嘴边一直含着笑,转瞬那笑容就化作了幽怨,轻轻道:“再美又有什么用?自从看到你的第一眼,我就已在你英雄气慨下举手投降。难不成真像戏文上说的,我上辈子欠了你太多的情债,非得到这辈子来偿还?”
叶丛丽的话声虽轻,但听到毛三方的耳里,却犹如数十面战鼓一起擂响,震得他昏昏沉沉不知身处何处。与时同时心里最柔弱的地方,也像被人重重扯了一下,不疼,只溢出满腔的欢喜。
毛三方张了张嘴,喃喃道:“我要走了,在门外守着你。不然,月亮会让我犯下错误的。”
叶丛丽想了想,轻轻闭上双眼,仰起面,声音低沉得几不可闻:“kissme……”
叶丛丽虽然是新派的摩登女性,但在这样的时候,她也只敢以外国话做掩护命令毛三方吻她。按说毛三方这样一个连甲乙丙丁都认不清楚的睁眼瞎,应该听不懂叶丛丽说的洋文,但在爱情的伟大力量影响下,竞使他奇迹般无师自通地明白了叶小师妹的意思。
有了月亮和酒作为冲动的借口,毛三方慢慢地把唇凑到叶丛丽的脸上。这个吻湿湿的、轻轻的,范围很小,宛若大老爷们端茶送客时把嘴唇往杯子上那么淡淡一抹。情人间的吻,有的像是逗号,有的则是一个句号。但于毛三方来说,这轻轻一吻,则是个特大加粗的感叹号。这个吻就好似一柄八百斤的巨锤,倾刻间便将横亘在毛三方与叶丛丽之间的重重障碍一下子砸得粉碎。一时间,毛三方仿佛已成为春天的一部分,连灵魂都几乎要和柳絮一样飘荡在半空。
“小师妹你且放宽心,有师兄在,没人能够伤得了你。待你将伤养得七七八八,师兄就带你去花旗国、去英吉利,总之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。咱们离了这是是非非恩恩怨怨,做一对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神仙眷侣……”
毛三方絮絮地说着对未来的规划,猛然低头才看见叶丛丽嘴角的笑容还挂着,神色却已变得凄苦。她捏着毛三方的手,柔声道:“你说的那样的生活,我很喜欢。只是,我身为同盟会会员,必须要夺回东方霸手中的名册,重振上海同盟会支部,以免革命成果落入东方霸那样的野心家手中。这是我的职责,我绝对不能逃避……”
伍
人生在世,本就是一段逃也逃不过去的苦旅。你要做个与世无争的老实人吧,就有人就利用你、欺负你;你要棱角稍露吧,就有人就嫉妒你、排挤你;这时候你要大度退让吧,就有人变本加厉地侵犯你、损害你……
毛三方也曾经年轻过、热血过,撞了多少回南墙吃过多少次亏,才总算变得“成熟”起来,抱着绝对利已的态度对这世道冷眼旁观。即使参加了革命党,也不过是为了有利可图;即使进入了同盟会,依然对会内那些热血得过了头的青年学生暗地里大加嘲弄。但是今天,但是现在,当一个娇弱的女孩,以绝对郑重而淡然的语气,表示愿意为她的理想而死时,瞬间爆发出的气度,竟连毛三方这样的老江湖也震撼不已,自惭形秽。
“理想?狗屁的理想!”毛三方咕哝。
窗外夜色仍浓,叶丛丽因为失血过多,早已沉沉睡去。即使在沉睡中依然紧皱的双眉,令毛三方心中莫名一疼。有心想替她抚平,可才伸出手,又恐怕亵渎了这姑娘的纯真。
“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!想当年西楚霸王何等威风,不也为了一个虞姬在乌江边上自刎了?”为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找到理由,毛三方长出一口气,好像同时御下千斤重担,整个人都显得轻松不少。
把从李察德那里卷来的钱财随便塞进床底,再深深看一眼依然沉睡的小师妹,毛三方推开窗户。一阵寒风扑面吹来,吹去毛三方残余的倦意。楼下,房东太太正在教训她儿子,大力将小毛头的屁股打得“噼啪”作响,一边打还一边骂:“腰里别着个死耗子就冒充打猎的!你以为你现在有了几斤几两,就能在老娘面前卖弄?我呸!”
若是从前,听了这样指桑骂槐的言语,毛三方肯定当场勃然大怒,再不济也要在心里发个毒誓:革命成功之后定要将你如何如何云云。可现在,他的心态竟是意外的平和,仿佛这些事情已经离他太远太远。心念一动间,世界仿佛已变得不同。毛三方扎下架子,松筋张骨,拳势未动,意已先行。
太极者,无极而生。动静之机,阴阳之母。以往毛三方一打起太极,首先想着的就是如何顺势而动,如何以柔克刚。结果一打起来,顺势而动变成随波逐流,以柔克刚变为步步退让。虽然有四两拨动千斤的能耐,可在未动手前,就对有千斤实力的对手未战先怯。所以练来练去,离绝顶的距离仍差一线。今朝决定放下过往重新开始,好比美玉拂去尘埃,全身三万六干个毛孔似乎一起张开,舒爽无比,对于太极拳也有了新的领悟。
正所谓太极生两仪,两仪生四象。两仪者,阴阳也。用阴阳比喻一个人为人处事的方法,阴为有所不为,阳是有所必为。若是一个人连什么是有所不为,和什么是有所必为都分不清楚,怎么可能达到太极圆融境界?
强压住大哭三声,又或者是要大笑三声的冲动,毛三方从窗子一跃而下,向招商局码头大步奔去。
之所以选择今夜行动,不是一时热血上头的冲动,而是经过冷静推算后的抉择。一来,东方霸今天大败同盟会,唯一对他有点威胁的毛三方也被他打得狼狈而逃。现在光复会从上到下都志得意满,只等革命成功后坐了龙庭,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,绝对想不到毛三方下半夜就会杀一记回马枪;二来,名册这东西时效性太强。别说让东方霸抄录一遍,就算多看几眼记个大概,他也能够按图索骥将同盟会残部或收买或分化或杀戳。过个几天就算东方霸肯将同盟会名册双手奉还,名册本身也已成为一本百无一用的废物。不过,即使思虑得再周详,依然要预先做些准备,才能为这次行动多添几分成算。
就这么着磨磨蹭蹭,眼见已是西洋钟点凌晨四点光景,毛三方终于摸进位于仓库区的同盟会总部。仍是那副苦力的打扮,手里提溜着半瓶酒,走几步喝一口,如同上海滩随处可见的酒鬼。
在东方霸的铁腕统治下,光复会仍保持着基本的警戒。但一家独大的现实,使所有人的精神都有不同程度的松懈,无论游动岗还是明暗哨,大多沉浸在升官发财的美好憧憬里,对于大摇大摆从他们身边经过的醉鬼,竟连盘问的兴趣也没有。
“我就知道会是这样。”毛三方对自己灵机一动想出来的主意万分得意,不是经历过乍贫暴富过程的人,绝理解不了现在光复会成员的心态。但在走过一栋仓库时,他还是遇到了麻烦。
仓库门口,有四个光复会成员正在烤火喝酒。不时大笑着,显出一种志得意满的狰狞。“喂,那个苦力,站住!”为首的络腮胡一摇三摆地带人将毛三方围住。
“大、大爷,有事吗?”
络腮胡打个酒嗝,笑眯眯地拍拍毛三方的脸颊,那目光像在打量一只猪或羊,反正绝对不是在打量同类。然后他转身走开,给同伴抛下一句话:“杀了他。”
大部分身无片瓦的穷人,要一不小心中了字花头奖,看什么都很顺眼,即使对过往的仇人都很宽容。但也有一小撮人,一旦突然有了钱有了势,就会迫不及待地尝试财和势带给他的力量,四处挑衅欺压良善,变为他们往日里所痛恨所诅咒的那种恶霸。碰到这类心态失衡的人,毛三方纵是智比诸葛,现在能做的也只有叹气。
络腮胡刚一转身,立刻愣住了。因为出现在他眼前的,就是刚才他要手下像杀猪宰羊般干掉的那个醉鬼。那人仿佛已经在他身后站了很久很久,就等他这一回头,第一个与他双目对视。毛三方叹着气问:“你确定?”
络腮胡在光复会地位不低,同样也是沙场老将。第一时间回过神,左腿肌肉嗖地绷紧,足尖扎向毛三方颈部。
毛三方轻描淡写地提起左手画个弧,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力道阻挡,左腿从他的头顶掠过。这一腿还未完全落空,络腮胡的右腿也连环击出,目标是毛三方的胸口。被毛三方轻功所震慑,络腮胡每一腿击出都是全力而为。带起的破风声在空气中咆哮回荡。
似乎无力反抗,毛三方向后退了一步,再退一步……络腮胡得理不饶人,一腿接着一腿进攻,直到连续踢出一十八腿后,络腮胡才发现一个惊人事实:原来连连后退的不是毛三方,正是他自己本人。
就在他踢出第一腿时,毛三方左手格档,右手已迸掌轻描淡写地在他腰胯一推,将他击退一步。他踢出第二腿时,毛三方右手格档,左掌又在他胸腹一打,再将他击退一步。只是络腮胡习的这七十二路谭腿,讲究的是连环轰打,步步紧逼,是以好半晌才发现自己原来早已落败。
“砰”的一声,络腮胡身体重重摔在地上。与他同时摔落地面动弹不得的,还有他的三个同伴。毛三方摇摇头再叹口气,也没有继续追杀的意思。若是今日李察德不死,得势的是同盟会,他也不敢保证自己是否会变得像络腮胡一样下作。
这一番交手时间虽短,但也惊动了不少人。到处都响起“噼里啪啦”的脚步声,再想蒙混而入根本就不可能。毛三方无奈解下衣服,他腰带上绑着一圈酒瓶,瓶口上都塞着布条。毛三方擦亮洋火点燃布条,然后猛地甩手丢出,只听一声巨响过后,火光冲天而超。毛三方毫不停歇,甩手又点燃第二个酒瓶丢出。不多时,仓库区到处火光冲天,浓烟滚滚。毛三方如鬼魅般穿行于烈火与浓烟之中,有时遇见正在救火的光复会成员,就二话不说上前制住,信手丢入火场。
陆
自古以来不乏依靠夜袭和火攻以弱胜强的战例。毛三方现在的所作所为,与古人不谋而合。光复会成员见仓库已经成了一片火海,又不时传来自己人被袭杀的惨叫,也不知到底来了多少敌人,个个大呼小叫慌了手脚。
在这一片混乱之中,毛三方也不再掩饰,手指抠住墙壁“嗖”地爬上仓库屋顶,以极快的速度在屋顶上奔跑。就在快要到达目的地时,突然,一种异样的感觉袭上心头,整个脊梁骨都变得一片冰凉,周身毛发也瞬间倒竖,瞳孔瞬间缩小。
直觉告诉他,有危险!毛三方一个懒驴打滚,躲过飞袭而来、力大无匹的一掌,重新站起,与东方霸隔着熊熊烈焰对峙。
毛三方苦笑:“身为光复会首领,我认为你现在应该在火场中临阵指挥,何苦要来找我这样一个小人物的麻烦?”
东方霸挑挑眉:“中国什么都缺,就是不缺人。只要有我在,光复会要招多少人就能招到多少人。既然如此,我又何必为那些兔崽子的死活担心?倒是你,越来越让我觉得好奇。武林高手我见过不少,热血沸腾的学生我也见过不少。但像你这样,在这世道里打混了那么多年,还这样天真的武林高手,我倒第一次见到。别告诉我,你真死心踏地信仰了同盟会的劳什子三民主义。”
“其实我也不晓得什么是三民主义。”毛三方诚实地道,“我只知道,如果让像你这样的人掌了权,那么所谓革命就没有半分意义,无数志士为革命而流淌的鲜血也变成白费。”
东方霸哈哈大笑:“天真!洋人都说过,‘物竟天择,适者生存’。这世道本就是弱肉强食。那些学生娃娃甘愿流血牺牲,只能怪他们自己太笨,与我有什么相干?”
话音才落,东方霸径直跃过火场。“砰”的一声,二人重重撞击在一起。
没有用什么火云掌,也没有使什么太极拳,只是最粗糙最纯粹的力量比拼。东方霸咬牙切齿,毛三方双目圆睁,双方不约而同地发力,各自倒飞出去。东方霸一掌击下,手掌磨破一层老茧才止住退势。毛三方则是一爪抓住屋顶横梁,然后一个空翻,才踉跄落地。
东方霸饶有兴趣地摸摸下巴:“这是什么功夫?似乎不像是太极。”
“柔是太极,刚亦是太极。静是太极,动还是太极。”
“不错,有点长进。可惜,力量还不够大!”
毛三方深吸气,拿起酒瓶仰面“咕咚”一口喝干。东方霸口口声声叫他兔崽子,用居高临下的口吻说话,本就是要惑乱他的内心,攻击他的意志,使他变得不自信、不坚强。特别是软弱了三十年,自甘居于弱势地位三十年的毛三方,坚强和自信这两个词,本就离他相当遥远。好在,他有酒。有酒,能壮怂人胆;有酒,能会天下英。举杯邀下明月,对影已成三人。一人长啸,一人横剑,一人挥刀,可以砍尽天下寒霜。
这一刻,毛三方醉看苍穹的气势,竟与东方霸分亭抗礼不相伯仲。
“这才士别半日,居然就要刮目相看了!”
东方霸惊讶,长啸一声,右掌蓦然变大,硬梆梆一掌击出。仿佛手掌化为火焰汹涌的五指山,当头向毛三方按下。就算是有七十二变的孙猴子,也难挡这霹雳一击。
乍一看,这一掌破绽百出。但正所谓身强力不亏,一力降十会。你明知到处都是破绽,可他骨骼强横,力量恐怖,由不得你不疲于应对。
毛三方同样长啸,出拳。一化为三。一拳向天,如凤翼翔天,不可琢磨又掠起无穷惊艳。一拳入地,荡起一道浮土,好似无数金鼓齐擂。最后一拳却是打向自己,迫出破釜沉舟的血勇之气,激起三干越甲可吞吴的气势。同时右腿挪动,用力贴身前压。
东方霸瞪圆了双眼,也有些惊诧。他没想到,毛三方都到这地步了,居然还不是想着抵抗,而是反击。练太极拳的,不都擅长以守代攻,哪有这么的野蛮无礼?哪来这么强的进攻欲望?
“你我功力只差一线,可就是这一线之差,就是天和地的区别。你就算与我以攻对攻,要胜我也是难上加难。”东方霸为自己打气。
“别着急,我的援军已经到了。”毛三方脸上忽然浮出一丝诡笑。
也许是为了证明他没有吹牛,枪声忽然爆豆似的响起,数条火龙由远而近,不时有人鸣金高呼:“抓乱党!抓乱党!”
火场中,光复会成员先是被一把火烧得焦头烂额,现在又遭到四面八方的枪击,哪里抵抗得住,齐发一声喊各自逃命。实枪荷弹的兵丁飞快冲入光复会总部,不时对四下奔逃的人影发枪攒射。
东方霸的眼珠子都瞪得几乎要掉出眼眶:“是上海知县辖下的兵?这个墙头草哪来这么大的胆子?”
毛三方微笑解释:“来这里之前我到县衙里投书举报,说是有人私运了八十箱烟土藏匿在码头,可能会引起帮会火拼。知县老爷没胆子与革命党对抗,但对贩卖烟土的走私贩子可不会心慈手软。我估计,他是想以抓革命党的名义,将走私贩子全数诛杀,然后就可以毫无后患地将所有烟土一口吞下。”
说话间,已有兵士发现了在屋顶恶斗的二人。这些兵士干这种黑吃黑的勾当果然业务精熟。当即想也不想,召集七八个同伴一阵排枪打来。东方霸大惊,想要收掌后退,怎奈毛三方一记缠字诀,将他死死拉住。好在东方霸内力强横,危急下爆发出十二成功力,才将二人一起挪移半尺。饶是如此,腹部还是中了一枪。
毛三方也中了两弹,一中大腿,一中肋间。可即使这样,他依然笑得欢畅,只是酒意上头未免显得有些跳脱:“沧海横流,方显英雄本色。有种的,就和我在这泼天弹雨下,决一死战!”
东方霸倒吸口凉气。这是宁愿自损一千,也要杀敌八百。东方霸清楚地感受到毛三方的决心:不成功,便成仁!
“疯子!真是个疯子!”东方霸用破口大骂来掩藏他的胆怯,但现在这种情势下也只能服软,“不打了,罢手吧!大不了革命成功后,我封你当一字并肩王,把黄埔江以东都划成你的地盘!”
“我不要当什么并肩王,只要你交出同盟会名册。”
东方霸欲哭无泪:“今天倒是在同盟会总部查抄出一批文件,不过我还没来得及看,你就杀上门来,还放了一把火。现在那本名册只怕早化为灰烬,你要我怎么交给你?”
“我不信。”
又是一阵排枪打来,将屋顶的瓦片打得火花四溅。可能是看到他们武艺高强,举枪对他们射击的士兵越来越多,连绵不断,迫得二人上蹿下跳。毛三方居然还有心情嘲笑:“内力强有什么用?轻功不够好,身法不够快,连子弹都躲不过。”
“不错,天下武功,唯快不破。可惜我的蛤蟆功还未练成,否则你的梯云纵只能算个狗屁!”
东方霸对毛三方恨极,瞅个空子忽然对他一掌击出。毛三方举臂格挡,哪知就这么一耽搁,酒意上涌行动变得缓慢,眨眼工夫又中两枪。
只见他身子一震,软软歪倒。东方霸哈哈大笑,欢畅至极。没了毛三方的牵绊,东方霸那压抑许久的一腔凶焰立刻爆发出来,翻身跳下地面,如虎入羊群对兵士们连施杀手。
刹那间,惨叫声此起彼伏。眼见形势逆转,忽然“哒哒哒”类似缝衣机敲击的声音响起,士兵们倒地的同时,东方霸身上也爆出多处血花。原来,上海知县见势不妙,竟下令使用机关枪进行无差别扫射。
“笨蛋,武功再高,挡得住洋枪吗?”闭目装死的毛三方发出兔死狐悲的喟然长叹。果然不久之后,身负重伤的东方霸就被刺刀逼住,戴上铁镣钢铐。
事已至此,上海知县就算明知抓错了人,也不敢就此放过与他仇深似海的东方霸。毛三方估计,轻则知县会将他押至某个秘密牢狱关押一辈子,重则干脆杀人灭口。从此之后,东方霸再不足为患。毛三方趁着别人不注意,偷偷摸摸爬下屋顶,没多久,身影已入黑暗之中……
尾声
东方渐明,太阳从海面上渐渐升起。毛三方步履轻快地走在路上,听见树上鸟叫,就无理由地高兴,嗅见道边花香,又无理由地沉醉。
今日的毛三方,已不是昨日的毛三方,胸腔有一捧滚烫的热血在荡漾。这股热血或许缘自于革命,或许缘自于爱情,不过这也不重要了。重要的是,在他义无反顾地投身于革命和爱情的过程当中,收获到从未有过的成就感和自豪感。
只是这欢乐的情绪,在他推开自己的房门之后,立时化为乌有。
“那个女人走了。”房东太太看着呆若木鸡的毛三方冷笑,“你刚刚跳下窗户准备去为她卖命时,她就偷偷卷了你藏在床底的包裹,溜了。”
“你这是……骗我的吧……”莫名的恐惧感令毛三方全身发抖,说话也变得嗑嗑巴巴。
“骗你?需要吗?我花二娘当年好歹也是在十字坡卖过人肉包子的主儿,一双招子从来没看错过人。那个女人一来,我就知道她别有所图。只可惜任我怎么旁敲侧击,你就是不醒悟。嗨,凭你这猪脑子,也敢学人家去闹什么革命,被人卖了八百回你还得替人家数钱!好在有我花二娘在,使了个瞒天过海的调包计,才保住你那点家当。”
有那么一瞬间,毛三方几乎恨不得用手掐住花二娘的脖子,让她承认自己说的都是假话。可是一来,他现在身受重伤,二来,他从花二娘的眼睛里看出,她根本就没有说谎。
花二娘点了根烟,深吸一口,然后从鼻子里喷出两股白烟,她后来又讲了些什么,毛三方再也没有听见。他像被抽了脊梁骨的癞皮狗一样软了下来,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下,怔怔望着阴阴沉沉的天空,欲哭无泪。
也不知过了多久,他忽然像个疯子似的声嘶力竭地大嘁:
“革命!革命!”
充斥着强绝内力地悲愤呐喊,飞速地向四面八方扩散而去。听见这喊声的人先是一呆,紧接着也兴奋地跟着大喊起来。
“革命!革命!”有人拿起麻袋向银行冲,“大家伙儿跟我一起去吃大户啊!”
“革命!革命!”有人抄起菜刀就往街上跑,“砍死黑龙帮的小泥鳅!”
“革命!我们要革命!”也有人“砰砰”敲响邻居的大门,“陈美玉我爱你!以革命的名义爱你!”
越来越多的呐喊声,像涓涓溪流汇入大海,保持着同样的频率,愈来愈趋于统一,甚至盖过震耳欲聋的炮响,连厚重的城墙都在全城公民齐心合力的呐喊声中缓缓坍塌……
革命!
革命!
革命!
天上的乌云遮住软弱无力的阳光,昏黄的太阳于半空静静俯视着这地上的变化,有火光燃起,然后不知引燃了哪幢房子,于是火势就大了些,如燎原的野火弥漫,似乎要把这一切全部都变成灰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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